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
「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
耿照无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钟,彷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罗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纠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彷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罕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
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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