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地老了:臃肿的皮袍里裹
着干瘦的身躯,脖颈细长多皱,毫无光泽,就像一截脱水的老苦瓜;背弯着,两个肩膀一高
一低,从皮帽里垂下来的花白辫子,稀疏尖细,犹如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
前初次在京师见面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只有稳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着昔日的气概。
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园。这西花园本是李鸿章设计的。当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宫烧
得变成瓦砾场,什么都毁坏了,唯独那艘石舫却不曾受到丝毫影响,依旧好好地停泊在原
处。同治四年曾国藩赴捻战前线,李鸿章署理江督,开始筹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议将石
舫炸掉,李鸿章制止了。今天,当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时,顿生亲切之感。他兴致勃
勃地穿过九曲桥,在石舫上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尾随恩师来到湖岸边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爱的竹林!时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这竹枝依然保留着满身青翠,真不
愧岁寒三友之一。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把曾国藩和
李鸿章导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间,专门为赏竹
休憩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陈设简朴。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幅郑板桥
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的真迹。曾国藩从郑板桥后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
的画上还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
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赏不已。
彭玉麟写不出板桥体来,曾国藩也写不出,无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体录下这首诗。裱
好挂上后,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我们俩人合伙打劫了板桥的珍宝,今后九泉之下如何
见他!”
彭玉麟也笑着说:“剽窃者是我。涤丈虽录了他的诗,但没有用他的体。传播他的诗,
他还会设宴款待你老哩!”
曾国藩开心地大笑了一阵,他觉得很久以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曾国藩将门生领进艺篁馆,在中间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桌面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了几
样糕点,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过来斟好两碗热茶。
“少荃,这就是从洞庭湖君山移来的湘妃竹。”曾国藩靠在棉垫椅背上,指着窗外的小
竹林,对李鸿章说,“你以前见过这种竹子吗?”
“没有。”李鸿章答应一声,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艺篁馆,进到竹丛中,他要
细细欣赏这一片有着神奇色彩的罕见竹林。
对湘妃竹,李鸿章闻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爱携带的雅
物。他虽不是那种诗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爱摇一把湘妃扇。前两年做过
一任湖广总督,不过大部分时间不在任上而在战场,故他未去湖南见过活生生的湘妃竹,想
不到今天能在江宁城里见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这可是从君山上连土一起运来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国
藩对着窗外大声说,他似乎很得意,一个人在屋子里吟起刘禹锡的《秦娘曲》来,“山城人
少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
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是的,这的确是湘江边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见略带黄色的青皮竹杆上,布满着大大小小
的黑色斑点,那黑点极像溅在宣纸上慢慢浸渍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尤
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丽忠贞的娥皇、女英的眼泪,真是妙极美极!李鸿章轻轻地抚摸着
竹竿,感叹着苍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叹着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楚人,而楚人的代
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师。他一向崇敬老师宏阔的气魄、坚毅的意志,今天他
看出了老师的心灵中还深藏着才子般的绵绵情致。
李鸿章一连看了几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恋了半个钟点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艺篁
馆,坐在老师的对面。他喝了一口热茶,兴趣浓烈地问:“恩师,这竹子移来多久了?”
“还不到一个月,眼下长得还可以,假若能在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
事。”曾国藩笑意盈盈。
李鸿章突然觉得,老师对斑竹移到西花园的成功的喜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夺取江宁。
“恩师,您送几根给我吧,让老四把它种到庐州李家寨去!”李鸿章说,那庄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