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再做这样的梦。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来李剑虹就做着这样的梦,他见到一个青年就向一个
青年鼓吹:应该怎样读书,怎样研究学问,学习两三种外国文,到外国去留学,今年到日
本,明年到法国,后年又到比国,这样跑来跑去把一个人的青春跑完了,就回到中国来。回
来做什么?唱高调。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怎样把贩来的洋八股应用到中国社会上去。
其实唱高调的那些人还是好的一种。这时候稍微有一点雾就会迷了他们的眼睛,升官发
财在从前是他们所痛恨的,现在却变成了可走的路了。这就是李剑虹的成绩:他把一个一个
有献身热诚的青年都送进书斋里或者送到外国去,他们在那里把热情消磨尽了才回到中国
来,或者回到运动里来。一个一个的革命青年就这样地断送了。听说你不久也要到法国去。
好,希望你好好地在那里贩点革命方略回来。”
“我——我不一——一定……”方亚丹迟疑地分辩说,整个脸都变红了。两种思想在他
的心里交战,他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不一定?”吴仁民讥讽地说,“就说不去,不更痛快吗?
老实告诉你,大学校,实验室,书斋只会阻碍革命的精神。读书愈多的人,他的革命精
神愈淡保我以后不高兴再在大学里教书了。那些资产阶级的子弟是没有多少希望的,我们应
当注意贫苦的青年,我们不必去替资产阶级培养子弟。资产阶级的子弟,好的至多不过做个
学者。然而学者只会吃饭。我最不满意李剑虹的,就是他开口学问,闭口读书,他的理想人
物就是学者。你想,拿书本来革命岂不是大笑话。我看不惯他拿‘读书’两个字麻醉青年,
把青年骗得到处跑,所以我常常跟他争吵。陈真责备我爱闹意见,我知道这会使陈真痛心,
然而我不能够让李剑虹去领导年轻人。”吴仁民说到这里又拿出了一根纸烟。但是他并不去
点燃它,却用两根指头把它揉来揉去。
方亚丹是比较相信李剑虹的,而且多少受了一点李剑虹的影响。他不能够同意吴仁民的
话,不过他多少了解吴仁民的心情,便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你的成见太深了。”接着
他又说:“我走了,后天再来看你。”他开了门,用很快的脚步下了楼梯,走出去了。这些
声音很清晰地送进了吴仁民的耳里。
“又是一个李剑虹的弟子,”吴仁民叹息地说了这一句,就不再作声了。他把纸烟燃起
来狂抽,同时又在想李剑虹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一些青年对他那样地信仰。他愈想,愈
不能够了解,同时愈感到自己的孤寂。
门上起了重重的叩声。
“进来。”
门开了,一个黄瘦的长脸伸进来,接着是穿蓝布短衫的身子。
“蔡维新叫我来拿稿子,”朴实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站在吴仁民的面前。
“啊,我倒忘记了。”吴仁民吃惊似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文章昨晚就写好了,
他原说今天早晨来拿的。”他在书堆里找那篇文章。
“今天早晨大家忙着开会都没空,所以到现在才来拿。他还说纪念陈先生的文章要请你
早些做好,”那个人客气地说。
吴仁民把文章找了出来,顺手递给那个人,一面说:“你拿回去罢。你告诉蔡维新,我
明天去看他。我刚刚从陈先生的坟地上回来。”
那个人并不就走,却改换了语调问:“陈先生的坟已经做好了吗?”他的眼光停在吴仁
民的脸上。
“做好了,蔡维新知道地方。”
“我们要去看他。陈先生那样好的人会碰到这种惨死……他妈的,我们要替他——”话
没有说完就被他咽住了。他急急地开了门出去。然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吴仁民已经懂得了。
那个汉子的未完的话给吴仁民留下一线的希望,但是希望渐渐地又消失了。
整个房间里再没有一点声音。
吴仁民在屋子的中央茫然地立了一阵,随后又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去。他不再抽烟了。他
的眼皮疲倦地垂下来。他终于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一个黑影忽然站在他的面前。是一张瘦削的脸,脸上戴了一副宽边眼镜。
“陈真。”他惊讶地叫道。
黑影照常地坐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在书堆里拿了一本书翻开来看。
“你已经死了。我们今天才埋了你。”
“那只是假象,我并没有死。”黑影抬起头看他,一双射出绿色光芒的眼睛凝视着他的
脸。那双眼睛马上又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