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堂九月十六日登上恬吉号,那天天气反常地
热,大家都只穿一件单长衫,二公子给老中堂带了一件坎肩,老中堂都没穿,怎么变成冬天
了。”
看着徐寿这副认真的神态,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薛福成说:“雪村记得好清楚呀!”
“怎么能不记得呢!”徐寿将眼镜取下来,用绒布擦着镜片,满怀感情地说,“人的一
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好日子?不怕大家见笑,我三个儿子的生日我一个都记不得,但由安庆
到上海所造的六艘船,哪一艘哪天下水试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想国栋、壬叔、若汀他
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我比你强些。”华蘅芳豪放地说,“我儿子的生日我也记得。”
吴汝纶调皮地说:“还有你太太的生日你也记得。”
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当然记得。”华蘅芳爽快地承认,“不过,你们都不知道,我太太跟我同月同日生。”
“难怪!”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威靖号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船工摆上了满桌中西两式点心,又给每人冲了一杯咖啡。
曾国藩不喝咖啡,船工给他另泡了一碗茶。船上的客厅宽敞明亮,船行快速平稳,碗里的茶
水时时变换着直线或曲线波纹,却没有一滴溅出碗外。远处,田舍村庄转瞬即逝;近处,张
挂着巨大风帆的木船被远远地挤在两旁,头上包着青布的船老大们,望着滚滚扬起的江浪,
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曾国藩猛然想起那年九江南门码头上,胡林翼被洋船气得吐血的惨
景,心里又酸楚又欣慰。
“润芝,假若你能活到今天就好了!”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雪村。”曾国藩对徐寿说,“你带着我们从头到尾看看吧!”
“好哇!”徐寿高兴地说,“只是甲板上风大,怕中堂大人受不了。”
“风大不要紧,加件衣服就行了。”曾国藩边说边走出船舱,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威靖号全身刷着白漆,在阳光的照耀和江水的映照下熠熠发光,威风十足,犹如一个银
袍白马将军在奔驰向前。曾国藩披上一件杨国栋带来的暗红色哈拉呢洋装大衣,靠着一尊黝
黑大炮,问杨国栋:“船上一共安了多少座炮?”
“共配火炮二十六尊。”杨国栋答,“船头安放了十尊,船尾安放了六尊,两边各安放
了五尊,都是六十四磅的重炮。”
“操江、测海、惠吉的炮力是如何配备的?”曾国藩又问。
“那三艘要比威靖号小些,炮也配得少些。”杨国栋摸着傲视蓝天的炮身,如数家珍地
汇报,“操江配了二十四尊,船头十尊,船尾六尊,两边各四尊。测海配了二十尊,船头八
尊,船尾六尊,两边各三尊。惠吉配了二十二尊,船头比测海多了两尊,其他一样。”
曾国藩听完后转身,扶着船舷边的铁链,迈着大步向船尾走去,一直不说话,大家都默
默地跟着,到了船尾,他抬头问徐寿:“雪村,威靖号大概有二十丈长吧!”
“哎呀,老中堂,你真是神人,猜得很准,威靖号的精确长度是二十丈五尺。”徐寿兴
奋地说。
“哪里是猜!”曾国藩微笑着说,“我是用脚步量出来的,我走六步为九尺,走了一百
三十二步,估计在二十丈左右。”
大家听了很觉惊奇。华蘅芳问:“老中堂,你平时走路都这样吗?”
“我从道光二十三年跟着镜海先生读《朱子全书》以来,便为自己的行坐起居制定了一
套规矩,二十多年里,只要不生病,都基本遵守了。”
众人都佩服不已。曾国藩又问身边的李善兰:“这艘船有多大的马力?”
“六百零五匹。”李善兰答。
“能载得起多重的货物?”
“二百万斤。”
“抵得上四五十条民船了。”曾国藩轻轻地说。
江风越来越大,大家都劝曾国藩进舱休息。曾国藩笑着对徐寿说:“我坐了你三次船,
一次比一次好。这点我要表扬你们。不过,你三条船有一点都是一样的,没有变化,又使我
不满意。”
“老中堂是说哪一点没有长进?”徐寿挺认真地问。
“你看,”曾国藩用脚点了点舱板。“黄鹄号也好,恬吉号也好,这个威靖号也好,都
是用木板制的。打起仗来,木板到底挡不住铁炮弹,而洋人的炮舰全用铁板制成。明年这时
候,假若我还在世的话,我再坐一次你们造的船,但要是铁壳船。你们造得出吗?”
“我们一定努力造出,不辜负老中堂的期望。”徐寿思考一下后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