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当作先生看待。我也应该找个机会来报答,”剑云愈说下去,愈觉得话在心头像
泉水一般涌上来。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泪水流到他的嘴边,流进了他的时开时阖的嘴里,
他只顾说话,就索性把泪水也咽下去了。眼泪流得太多,使他的眼睛模糊起来,但是他的眼
光仍然穿过泪花停留在淑英的脸上。后来他似乎看见她的眼角也嵌着泪珠。他激动得太厉
害,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他想放声痛哭一场,但是他极力忍祝他不敢再看她,便把头微微俯
下,胸膛靠住桌子,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眼泪马上把这只手打湿了。
“陈先生,你不要这样说,”淑英感激地垂泪道。剑云的话把一个不幸的人的内心剖开
给她看了。自然他的深心处隐藏的一个秘密她还不曾了解。但是她第一次比较清楚地看见了
这个忧郁的年轻人的真面目。琴和觉民平日提起剑云,总要露一点怜悯的感情,连觉新有时
也是如此。他们都把剑云看作一个多愁善感的书生。现在她才知道他竟是如此地慷慨。
但是对这慷慨的行为她能够交出什么样的报答呢?她所能表示的只有一点感激。她固然
感激他的好意。然而她却想不到她会从他那里得到她所真正需要的帮助。她想到的是:这个
有着善良心肠的年轻人同她一样地需要别人的帮忙。她不能够做这类的事情。不过她愿意送
给他一点同情和安慰。两颗在苦难中的心逐渐互相挨近。这中间虽然仍旧有不很近的距离,
却也不能阻止淑英对剑云发生更大的好感。她关心地对剑云说:“陈先生,我的事情也不必
要你帮忙了。不过你这番好意我死也不会忘记的。其实你这样热心教我读英文,也就是给我
帮忙。我难道还不知足?……”淑英停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她不愿意这时候在
剑云的眼前哭,便摸出手帕把积在眼眶里的泪珠揩去。剑云很感动,他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怀
了好意地对他落泪,而这个人又是他的天空中的明星。他暗暗地祷祝愉快的笑容早一刻回复
到她的脸上,但同时他又不能不失望地想:她还是不相信我。不过他毫不因此怨她,他却只
懊悔自己白白地浪费了过去的光阴。
“陈先生,我年纪轻,也许不懂事,不会说话,”淑英勉强露出了微笑,稍微安静地说
下去,“不过我总不明白你心里有什么忧愁。我们很少看见你开颜大笑过。大哥说你一个人
没有负担,倒很自由自在,他反而羡慕你。但是他们又说你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不晓得应
不应该问你。不过你做什么总说‘渺小的生存值不得人怜惜’一类的话?你有什么伤心的事
情?陈先生,你看,连我这样的人也还在痴愚地梦想远走高飞(这四个字是她迟疑了一下才
低声说出来的),你怎么能看轻自己?你们男人家比我们更能够做事情。你不见得就比别人
差。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她说话时带了一点怜惜的调子,就像姐姐在责备兄弟似的。
同时她的眼光温柔地抚着他的脸。
“二小姐,你还不晓得,”剑云痛苦地接口说,“不是我故意看轻我自己。命运太折磨
人了。我就像一个失足跌进了泥坑里头的人,拼命想往上面爬,然而总爬不起来,好像有什
么东西绊住我的脚一样。我每次努力的结果总是一场空,还有人笑我不安分。现在我连动也
不敢动了。我父母死得很早,留下财产不多,伯父把我养大成人,到中学毕业,就让我自
立。伯父对我从来就很冷淡。我从小就没有尝过温暖的滋味。
我住在伯父家里,他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我一个堂哥在外州县做事。伯母患着瘫病,整
天不起床。从小时候起我的心里就装满了寂寞、阴暗、寒冷。你们不会晓得那寂寞的日子多
么难过。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也没有一个我关心的人。我连我父母的面貌也记不起来。二小
姐,你想我怎么能够打起精神做事?我又为哪个人发奋努力?其实我从前也有过一些计划,
然而一到预备实行就大碰钉子。现在又太晏了。我恐怕我已经得了肺病,我可以说是一个废
物。我活下去还有——”外面忽然起了两三声咳嗽,一个熟习的脚步声在窗下走过,鞋底依
呀地响着。剑云惊觉地闭了嘴。淑英也抬起头去看窗户。但是声音渐渐地去远了。淑英低声
自语道:“爹回来了,”便把面前摊开的书本阖上。剑云立刻把未完的话咽住了。
淑英看见他不再说话,便苦涩地一笑,柔声说:“陈先生,我想不到你受过那么多的
苦。我以为我自己就已经是很不幸的了。不过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