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什么叫做编辑?”淑贞正经地追问道。
淑华自己回答不出来,就不耐烦地抢白道:“编辑就是编辑,连这个也不懂,还要问什
么?”
淑贞碰了一个钉子也就不再作声了。
“琴小姐真能干,他们都钦佩她,”剑云很感动,赞叹地自语道。
这句话很清晰地进了淑英的耳里,而且进了她的心里。她有些高兴,又有些难受。她微
微地咬着嘴唇,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够做一个像琴那样的女子。这个思想仿佛是一个希望,
它给了她一点点安慰和勇气。但是接着一个大的阴影马上袭来,一下子就把希望掩盖了。她
的眼前仿佛就立着许多乱石,阻塞了她往前面去的路。绝望的念头像蜂螫般地在她的柔弱的
心上刺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因疼痛而肿胀了。
她的这种表情被剑云看见了。剑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愉快的思想在折磨她,便关心地
柔声问道:“二小姐,你心里不大舒服吗?”
淑英猛省地掉过脸来看他,漫然地应了一声“哦”,过后才勉强笑答道:“我还好,难
得出门,在这儿坐坐也觉得爽快些。”
“我看你脸上带了一点愁容,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不快活的事情?”剑云欲语又止地沉吟
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上面的话。
淑英惊疑地看了剑云一眼,然后埋下头望着桌面,自语似地说:“不快活的事情实在太
多了,不过——”她突然咽住了下面的话,低声叹了一口气。
“其实,二小姐,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这么想。”剑云看见她的愁容比想到自己的痛苦
还更难堪。他是一个把自己看得十分渺小的人。他安分地过着孤寂的、屈辱的生活,没有一
点野心,没有一点不平。他常常把他的生存比作一个暗夜,在这暗夜中闪耀着两颗明星。第
一颗是琴。后来的一颗就是淑英,这还是最近才发见的。这两颗星都是高高地挂在天际,他
不敢挨到她们。他知道他是没有希望的。他崇拜她们,他甚至不敢使她们知道他的虔诚。第
一颗星渐渐地升高,升高到他不能够看见她的光辉了。在他的天空中发亮的就只有这第二颗
星,所以他更加珍爱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贵重。他说话不像在安慰,仿佛是在恳切地央
求:“你年纪很轻,比琴小姐还年轻。现在正是你的黄金时代。你不比我们。你不应该时常
去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你不会不晓得忧能伤人。”他望着她的略带
愁容的脸,他心里感到一阵绞痛。许多话从心底涌上来。但是他的咽喉却似乎突然被什么东
西阻塞了。他觉得她的求助似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掠过,他觉得他的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
他不能够再注视她的脸。他便把眼睛抬起去看池塘里在阳光下发亮的水面。但是在那水面上
他看见的依旧是那一张带着哀愁的温淑的少女的面庞。
“陈先生,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淑英感激地笑了笑,声音平稳地说,但是在剑云的
耳里听来,就像是哀诉一样。“只怪我自己太懦弱、太幼稚。我常常想不开,常常陷在无端
的哀愁里面。只有琴姐同二哥有时候来开导我。不过琴姐不能够常常到我们家来;二哥的事
情又多,不常在家。我平日连大门也不出。整天在家里看见的就只有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不然就是些令人厌烦的事情。所以我过的总是愁的日子多,笑的日子少。”她越说下去,声
音越拖长,越像是叹息。她说到最后忽然埋下头,静了片刻,使得剑云痛苦地想:她在淌眼
泪了。但事实上她并没有流泪。她慢慢地把头抬起,像小女孩似地微微一笑。她又说:“我
的梦很多。近来也做过几个奇怪的梦。说来也好笑,我有时居然痴心盼望着会有一两个好心
肠的人来救我。我怕我这样乱想下去将来会想疯的。”
淑英虽是对剑云说话,但是她的眼睛总要偏开一点去看淑贞,或者看柳树,看水面。剑
云的眼光却时时在她的脸上盘旋,有时轻轻地触到她的眼角,又马上胆怯地避开了。他始终
注意地听她说话。他从没有像这样地激动过。几个念头在他的心里战斗。他的心仿佛拚命在
往上冲,要跳出他的口腔。他想说一句话,他预备着说一句话。他的嘴唇动了好几次。但是
他的心跳得太厉害了,他不能够说出一个清楚的字。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汗珠从额上沁出来。他觉得她们几姊妹都用了惊愕的眼光在
看他,他觉得她们都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她们会生他的气。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适当。他